有个名叫康纳·奥克莱利的爱尔兰记者曾写过一本描述那个伟大联盟最后时日的畅销书,书中的内容详细得让列昂尼德差点认为作者曾经贴身负责那些掌握国家命运之人的饮食起居,他有时在想,克里姆林宫内的那些耸人听闻的秘密有多少是真实的?斯大林妻子的鬼魂是否还在那里,国家要人们的桌子上是否真的有直通总统的红色电话机?他没去过克里姆林宫——指的是这座宫殿,或者说要塞最核心的部分,年轻时他也曾着迷于秘密组织,政治阴谋和勾心斗角,但那些他藏在阿普雷列夫卡的军营床下的冒险小说并没有告诉读者这样的生活有多么无趣。列昂尼德在他为基金会服务的近30年时间里从未见过燕尾服,美女,高级轿车和袖珍手枪,与他相伴的只有防弹雷诺,AK步枪与车里另外三个斯拉夫汉子,还有车内常常弥漫着的腌黄瓜三明治和廉价咖啡的气味,那段时间他咖啡喝得实在太多,以至于撒尿时都能闻到一股咖啡味,后来的外勤们出于各种理由,不再用咖啡作为提神药品,但列昂尼德还是不愿尝试那些奇怪的含片和装在小瓶里的补剂,他依旧喝着已经没什么人再喝的廉价咖啡,不关心咖啡豆的产地品种,也不关心萃取方式,只是一杯黑咖啡——偶尔加糖。列昂尼德用这种方式回忆着自己的青年时光,对抗着似乎无穷无尽的文书工作,他怀念那些出外勤的日子吗?也许不,也许他怀念的只是精力充沛的自己。
有一则流传在俄罗斯分部外勤特工间的笑话,讲的是2002年初,基金会尝试突袭赤塔附近一家给AWCY供货的致幻剂实验室,但当外勤组赶到时实验室已经人去楼空,内卫查了很久也没查到是谁走漏了风声,待2007年抓到人时,他们供述自己闻到了佳丽牌汽车空气清新剂混着枪油的味道,那时抓捕组的人还在20公里外。这笑话并不好笑,但就和丈夫靠这种味道发现妻子与奸夫的奸情一样,成了每一届新员工必须要听的笑话。列昂尼德作为那则笑话的当事人之一,当然知道是一条部门内部的毒虫被每月5克致幻剂和800美元的信封收买,出卖了行动计划,但他懒得澄清。对,没错,我们不需要詹姆斯邦德,我们做的事情随便哪个刑警都能做,无关荣誉,无关誓言,只与十二万五千卢布的月薪,养老保险,年终奖金和一栋免费公寓有关,你最好做好连着两三个星期吃住在车里的准备,任务结束后再以任务经费的名义给自己搞上几百美元的津贴。正因如此,列昂尼德用尽办法逃离了一线外勤,穿上了西服,俄分的所有大站点都为他留了一张办公桌,但无论是衣物熏香还是古龙水都无法掩盖那股挥之不去的味道,有人开玩笑说自己就算到了地狱都会被撒旦闻出自己身上的“外勤味”,列昂尼德从不讲这笑话,他不愿那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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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列昂尼德操心的事情有很多,就在这握着方向盘的当下,他仍旧没有停止思考,那张存储卡正塞在某个工程塑料盒子里,被一架隶属于第235战略空运团的安124运往莫斯科。他想起拉迪米尔·巴夫洛维奇·戈卢别夫的那张胖脸,想起他看到那张存储卡后的表情,确实很像一头发情的乌克兰公猪,永远精力充沛,躁动不安。列昂尼德曾见过拉迪米尔训斥人的样子,先是在办公室里踱步,然后忽然把脸伸到那条可怜虫的身前,用小眼睛死死地盯着不幸的人:“您是怎么回事?啊?小伙子?您不相信我们的卫星照片也不相信我们的外勤,而是相信新闻发布会上那些糊弄记者的胡话?您是中学刚毕业还是怎么的?我的部门里会出现这种蠢人吗?”当那个被训斥的人瑟瑟发抖,不敢多说一句话时,拉迪米尔就带着他的肥肉坐回那张90年代买来的中国产旋转椅上,抱着头,盯着桌面,像是喃喃自语一样继续说:“您走吧,回去吧,我对您太严厉了,唉,我早知道会这样的,早该料到的。”至于会怎样?料到怎样?谁也不知道,如果交上来的报告还不错,拉迪米尔就会拥抱那个作者,用最热情的话语称赞他,然后许下带薪休假或不怎么值钱的荣誉。当真的去兑现拉迪米尔的那些承诺时,他就又会指着办公室诉说六处是多么缺人手,让想休假的人把申请自己吞回肚子里。某位从六处离职的员工称拉迪米尔为暴君,但他拿捏那些坐在办公室里,靠卫星照片和互联网爬虫写报告的情报人员确实有一手。列昂尼德想过找他学学人际交往的技巧,起码让他在求人办事时有比把对方迷晕绑走更好的手段,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没人会把自己当朋友,内卫是个得罪人的活计,你得用看叛徒的眼神看办公室里的每个同事,即使你知道他们绝不会背叛,但你还是得这么做。
列昂尼德又想起拉迪米尔在帷幕外的身份,他是个商业咨询公司的老板——那副尊容确实很像商人,不像自己,除了基金会事务外还要备课考试,偶尔有人找他出书或请他去开讲座,同事们的帷幕外身份少有像自己这样忙碌的,更多人干脆放弃了做个普通人,全身心地投入基金会事务中。外面天色已暗,街上的行人们在路灯的光芒下做着自己的事情,每个人看起来都知道自己要去哪。列昂尼德看着他们,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在喀山市内转圈,这辆车是基金会的车,防弹改装让他不再担心会有人从身后射来一串子弹,把自己的血液和脑浆涂满驾驶室,但这辆车大概是没有做奇术防护的,那种级别的防护自己享受不到,他毫不在意,自己和那个契丹佬蹲在基辅市区,拿着捉鬼敢死队一样的装备对着示威人群探测异常波动时他也是这么和自己说的:“别多想,想多没用。”时间还早,他打算回家拿上鱼竿,去钓些鲫鱼,或是鲤鱼,当他回到自己的公寓楼下,打开自己那辆别克君越的后备箱,看到马扎和水桶时,他改变了主意,鱼什么时候都能钓,但有的事情越早做越好。
藏锋揣着那支格洛克,在那座他醒来的地下设施中转悠,手里还捏着一个能量饮料的空罐子。他倒不是担心空罐子乱丢会被提取DNA——要是列昂尼德真想要,大可以在昏迷期间把他的头发薅光,只是乱丢垃圾在哪都不是好习惯,日常生活中丢人,外勤任务中丢命。此时的他正身处一条长长的走廊里,头顶上的白炽灯泡和斑驳的绿色墙漆让藏锋猜想这里会不会是某处被基金会买下的前苏联设施,与中国分部不同,他看不见匆匆走过的研究员和雕塑一般的站点安保,空气里除了潮味和霉味外也没有站点里常有的淡淡烟草味,白炽灯丝的嘶嘶声和排气风扇转动的声音就是他能听到的所有,四周了无人声,走廊两侧的房间房门紧闭,似乎他就是这座地下设施中唯一的活物。藏锋目所能及的地方只有这条走廊,他不知道自己离地面多远,也不知道这所设施多大,他很少像现在这样,对身边的环境一无所知,头顶上,白炽灯的电线裸露在外,墙上还能看见警铃,警铃旁,一个崭新的闭路电视摄像头静静地呆在那里,镜头下不时亮起的红色LED灯提醒着藏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那摄像头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如果自己身处敌意环境,藏锋会第一时间顺着闭路电视的走线摸去保安室,但这里是俄国分部的某处地下设施。自己是安全的,藏锋不停地这么说服自己,但列昂尼德把他留在原地的行为让他深感不安,他要让自己验证什么?
一阵小提琴声在走廊尽头的转角处响起,那是一首莫扎特的协奏曲,音乐响了四五秒后便被打断,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应和着,似乎从电话那头的某人那里接受了新的命令。通话结束后,藏锋见到了那名之前一直隐藏在阴影中的安保人员,那人长着一副标准的高加索面孔,留着一头利落的棕色短发,看起来刚刚30岁,他上身穿着一件外套战术背心的莫斯科斯巴达克足球俱乐部衬衫,下半身则是一条卡其色长裤和一双登山鞋,手里拿着一支俄分安保人员中颇为常见的PP19-01冲锋枪,走起路来仿佛要将身前的空气挤开那样虎虎生风,他踩着这样的步子冲到藏锋身前,告诉他上级已经安排好了他的去处,并问藏锋他是否是来自中国分部或美国分部的跳槽者,藏锋笑了笑:
“不是,我是新员工,布里亚特人。”
那名安保并未多问,只是带着他离开了那座地下设施,二人从一处联邦储备局的应急地堡中钻出,头顶已是漫天星辰。自我介绍为普列特涅夫的那位安保锁上了通往钢制防爆门的铁门,藏锋并未从他的脸上看到他的同名人身上那种艺术气质。这座地堡的出口设置在一处树林中,一辆老旧的桑塔纳轿车停在门口,这里并没有铺装路面,只有一条土路,路上的车辙并不密集,但天色昏暗,藏锋看不出更多细节。普列特涅夫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坐进了桑塔纳的驾驶位,藏锋想了想,拉开后座车门,坐在了普列特涅夫的身后,刚一关上车门。普列特涅夫便发动汽车,轿车在不怎么平整的土路上蹦蹦跳跳,严重老化的悬挂系统吱呀着发出抗议,车在土路上开出去五六公里便回到了水泥路上,这条水泥路窄得可怜,勉强能让两辆轿车并排行驶。来到硬化路面后,普列特涅夫提高了车速,树木在车窗外飞速退去,车内的二人沉默不言,就这么过了约半个小时,藏锋注意到这一路上没看到任何来车和路标,他曾听人说起过这样的公路,一头连着应急地堡,一头通向政府大楼,不存在于任何公开出版的地图册上,导航系统认为那是一片荒地,路政部门矢口否认有这样的公路存在,只存在于尘封在机密文件柜内的秘密地图上,还有一小群人的脑海里。
出乎藏锋意料的是,这条神秘公路将他带到了一座半废弃的原木堆放场,一辆报废的叉车在红砖围墙外的荒草中若隐若现,原木场的大门紧闭,却并未上锁,门旁的狗屋中趴着一条无精打采的高加索犬,见到桑塔纳在门前停下,它才探出头来,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看门人小屋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位只穿着背心的老人握着一支TOZ106霰弹枪出现在门口,老人半靠在门框上,只露出头部,手臂和武器,他的枪口并未指着普列特涅夫二人,但手指却放在扳机上,尚未退化的肌肉在松弛的皮肤下紧绷着,一双并不浑浊的眼睛深深藏在皱纹后,扫视着大门周围的情况,那副姿态让人想到年老的猎犬。普列特涅夫走下车,向那位老人招招手:
“喂,巴希老爹,我把人带过来了。”
老人看清来的是普列特涅夫,便放松了戒备,但枪还握在手里。他对藏锋的到来并不意外,老人并未立刻出来迎接二人,而是转身回到了屋内,再出现时,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帆布旅行袋。普列特涅夫带着藏锋推开了大门,跟着老人走进木料场深处,转过一堆靠墙的木料,一扇与之前应急地堡外的铁门相差无几的大门出现在二人眼前,走下数十级台阶后,推开一扇普通的木门,展现在三人眼前的是俄国分部现存的第四大纸质档案馆,随着灯光亮起,通风扇开始为这座因电子档案兴起而久未使用的档案坟墓泵入新鲜空气。看着眼前一包包未分类归档的档案,藏锋明白了列昂尼德给自己找的去处指的是什么。
巴希老爹将背包丢在地上,朝藏锋比划了两下,带着普列特涅夫离开了档案馆。这位基金会档案馆的看门人是个哑巴?这并不奇怪,在疑似陌生人到来后,他没有第一时间开灯,而是取下武器,依托门框做好了掩体后的射击准备,作为看门人,他的行动完全合格。藏锋打开他丢下的背包,里面有一张МИР银行卡,卡的密码写在一张贴在卡背的便利贴上;一部充满电的诺基亚8810手机,附带充电线,手机里只有一个联系人,鱼鹰——列昂尼德原本的代号;一套俄罗斯国内护照和国际护照,把藏锋的民族登记为图瓦人;还有一张纸片,纸片上只有一个名字:
叶夫根尼·阿列克谢耶维奇·韦尔希宁。